当前位置:万里文学>其他小说>西省暗杀考> 第四章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四章(1 / 5)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光绪爷的光阴完了,光绪爷又是绝户。另挑了谁谁,反正大清连着三代小孩唱大戏,宫里听不见娃娃哭了。新号听说是宣统,由一名县府来的公家人传给。那公家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蹲伏。黑漆门扇闭着,不见内里,两颗赤铜虎头门环合成一双。正对准闭着的院门,一条铺沙车道约半里长,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内没有嘈杂鸡犬,一派沉静。墙是一抹水青砖到顶,墙内有一株青杨,高有十几丈,茁壮挺矗,钻天般刺上半空,荫凉覆蔽全院。

老者缓缓上了车道,脚步嚓嚓响着沙声。他迈上石条砌的台阶时,大门洞开。漆杖闪了一下,老者提步进门。吱地一声,又涩又重地,黑漆大门,严严并拢,剩一对虎头环摇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儿。人世两变,他已经五十岁过了。此庄农户,借他的渠用水种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换零用制钱,出远门经商的小贩还借他的盘缠。一直远到两个码头,即包头和洮州,他都有商栈,所以小贩们受他的益也直到包头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胡子阿爷。庄子里传说老汉是奇人,能缩骨轻身。还说他只靠一棵杨树的料,便打下了偌大庄户。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财力,而且还看不见他经营。庄里传说老汉有一个能生蛋的银元宝。再的,农人们只知道阿爷老两口,有家业没儿子,喜欢清静。

一棵杨这庄子不小,但住民都是迁户。只胡子爷一家人来得早;他说,那杨树还是一根草时,他就在这搭住定了。

胡子阿爷(用不着再称呼他的经名伊斯儿了)走近椅子。看看,这张榆木黑漆椅子光洁鉴影。他撩开青布衫后襟,轻轻坐下了。

走进两名管事的,庄里人称大掌柜二掌柜。两位掌柜都是西省汉民富户的装束:灰布长衫,瓜皮小帽。两人进屋,立定了不言语,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难以猜破。

胡子爷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包头消息,公家陕西巡抚派人贩马,请求接引草地借用货栈。阿爷默默点头。盐池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公家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求口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甘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甘州鸿云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两。阿爷摇头不允。北京清义成商号消息,有个四川籍京官,新近获罪罢职,此人是教中人,终日礼拜,请求口唤,指示与其联络与否。阿爷沉吟不答。大掌柜说毕,悄悄退下,并不道色俩目。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两。阿爷默默点头。庄头汉民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份,只换银子五十两。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甘肃卸任他就的督学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会宁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窝下的那个死囚已住满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营,可新近有信来传武昌消息,此人或许能插到武昌衙门带兵,不敢做主,请示方向。阿爷沉吟一阵,说:加上花钱贿赂,务必插进武昌行伍。说罢,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不道色俩目,全然不用回民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万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