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失了我的尖锐——如果这片金波荡漾的秋草原真的有一种强
烈的精神旱渴,那么即使羊毛毯包也应该能变成寺庙。
庙只看过一座,在乌兰巴托,原来的大库伦山坡上。我一想到它就不禁想到一
首民歌:在北方山坡上耸立的,是金瓦的寺庙啊;在你我心里藏着的,是干净的希
望啊——
佛号阵阵、香烟弥漫中,我们和一排喇嘛坐在锦墩上。我们委婉地但还是抑制
不住地向那中央的白髯老者提了问。阿拉杭盖博物馆和我国处处的宗教兴旺之间,
对比鲜明得使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当然,我们代表团4个人都与蒙古草原渊源深切,
问题提得含蓄礼貌而亲切。
披黄袍的白髯老者微笑在缭绕的烟雾彼侧。他轻轻点破般的一句话使我觉得自
己遇上了几年难得一次的震触:
“宇宙间,没有不能消灭的事物。”
我愕然。我惊讶地盯着幔帐低垂、腥毡厚软的这间昏暗的厅室。门外是库伦旧
景,那密鳞般的白毡房镇。这是一个只问佛号从来不知哲学的北亚腹心草地里的认
识么?我当时只是强烈地感到,这个白髯老者一定也用他的枯手抚摸过哈刺和林帝
都的焦土,抚摸过额尔登尼召的断碣和杭盖南北、戈壁前后的每一根颓庙的旗杆。
他决不像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们那么愚蠢讨厌。他是一个以600年读10年的蒙古牧人,
不是那种以人生坎坷为世界浩劫的四眼呆子。
但是,毕竟如此而已。
寻求宗教对应的目的,仅仅在这么一句哲言上闪亮了一次,除此再无其它了。
当我乘坐中苏国际列车缓缓驶离了乌兰乌德国门,从深秋的牧草驶向深秋的牧
草,回到了苏尼特那片著名的太平滩时,我禁不住心底涌起的一道怅惘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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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宗教的象征是料隆大教堂。后来我一鼓作气地登上了科隆大教堂的尖顶。
我在尚未去过科隆之前就知道那是一座熏黑的巨石高塔,但印象并不来自科隆。
我第一次进入的天主教堂在波恩。
阴凉像水幕。肃穆这个词像空气中沉重的尘埃不断地降落。汗水先变凉,接着
在冷却的皮肤上消失。然后就是一种使我好奇,使我冷静,逐渐使我起了一层反感
的莫名的气氛。它沉浸而下,傲慢而专横地擦疼我的皮肤。我觉察到自己内心在抑
制不住一种新奇的时候也阵阵漾动着抵抗。我清醒地在心底向它宣言着,我想告诉
它我正以一个真正异教徒的眼睛注视着它。但是这里毕竟是莱茵河畔的波恩教堂,
它以现代化后的优越和德国人的优越感继续用那严厉而彻骨的气氛磨擦我的肌肤。
烛光丛丛亮了,幽深的穹顶上彩色玻璃改变着阳光。有一丝音乐,我抵抗着斜着眼
睛瞟着,我紧张地知道我懂它的管风琴音乐就要流来了。我带着混乱不堪而又清晰
准确的理解和反感,急急穿过那一排排黯淡光润的石柱离开了。外界的耀眼阳光一
下子泻在我的脑顶。
接着又看过不少教堂。
后来又爬上了这著名的科隆大教堂,在那些黑石杆之间,在笔直细密的耸立的
石雕之间我登上了极顶,一眼望去,浩茫的德意志大地笼漫着沉思与压部。沉重如
铅的绿色在浮沉,透明坚硬的铁色在隐匿。
我叹了一口气。
我始终没有放弃心底的一种对立情绪。因为酷烈的中亚新疆的景观在遥远地向
我呼喊,艰忍得难以置信的西北荒山在告诉我警惕。我对于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异
教徒,当然你如果真有灵知你就该明白:只有我才可能理解和洞彻你。
这沉重压郁的德意志色彩一直遮罩着我全部25天的旅途。后来我的大脑变得迟
钝了。我呆若木鸡地进出于一座又一座天主教教堂,看见每座尖塔都同样地无动于
衷,任耳际身边流淌着洗涤人心的管风琴曲,心却平平淡淡。我只是稍微地保持着
一个触觉,用它注意着德意志绿色原野上远近耸立的尖塔,以及塔顶上空那严肃沉
重的空气。
没能同任何一个人谈谈宗教。
然而此间宗教的黑翼仿佛就拂在脸上。我从每一张突然就严肃下来的脸上感到
了它的强力。德国人大概无论在上辈子还是下辈子都不会觉得自己会有思想上的失
误。“汉学家”们在指挥中国整整一团作家为他们表演时毫不踌躇,面孔和眼神都
坚定得酷似军人。在博物馆门口女导游更武断,她居然能当着我的面宣布:看这边。
那边没有什么可看的。 而“那边”有整整4幅凡·高的原作。我们代表团的招待人
兼司机菜谱介绍员是个熊一样的壮汉,我一直觉得他有话要说。后来传说他是德共
党员,但讽刺的是,共产中国作家们似乎没有人愿意和他谈“主义”。我和他一块
喝过几次酒:我每次等待着,但他每次都有话不说。——直至告别那一天,他说:
“亲爱的朋友们,请允许我说:亲爱的同志们……”我不知道座间其他的中国人感
动不感动。这一切,我能在语言不通的窘境中嗅到闻到的一切,好像都和那透明而
滞沉的绿地青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