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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西海固(2 / 4)

被我们珍视无比的方式中流逝着。榆中马坡,积石山居家集,河州西关,会宁马家堡,沙沟和张家川,牛首山和金积堡。我奔走着,沿着长城,沿着黄河,在黄土高原和丝绸之路那雄浑壮美的风景之间。

我不再考据。

挑剔和犹豫一眨眼便过去了。我开始呼喊,开始宣传,我满脸都蒙上了兴奋激动造成的皱纹。静夜五更,我独醒着,让一颗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复灼烤焚烧。心累极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悦。

3

渐渐地我懂了什么叫做Farizo。它严格地指出信仰与无信的界限,承认和愚顽的界限。对于一切简朴地或是深刻地接近了一神论的人来说,Farizo是清洁的人与动物的分界。信徒们所以礼拜,就是因为他们遵守Farizo,承认、感叹、畏惧、追求那比宇宙更辽阔比命运更无常的存在。中文中早在远古就有一个准确但被滥用的译词——天命。

那一年,我苦苦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我的天命。我总是渴望自己的、独特的形式。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让我进入西海固,并不是为着叫我礼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对天命——Farizo的顺从,我的举礼应当是怎样的呢?

西海固的群山缄默着。夜幕垂下后,清真寺里人们在还补一天的天命拜。老人们神色肃穆。我呆呆凝视着他们。这些和历代政府都以刀斧相见的人,这些坐满20年黑牢出狱后便径直来到寺里的人,这些白日在高高的山峁上吆牛种麦傍晚背回巨大的柴捆的人——全神贯注,悄然无声。

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因变得更辽阔了——东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厂,西到塔里木北缘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风卷的叶子,簌簌地发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呓语,飘游在广袤的北中国。

我捕捉不到。我连自己行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过分辽阔的北中国为我现出了一张白色网络的秘密地图。我沿着点与线,没有人发觉。人堕入追求时,人堕入神秘的抚摸时,那行为是无法解说的。

人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自由。人可以玷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乐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在这一切之上,再也没有比“穷人宗教”这4个字更使我动心的了。

我静静地接受了,完成这件功课胜过千年的仪礼。那片落叶如今卷进激流,那位褴褛的哲人远在200年前就说过,端庄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Dayim,有哪一位东方西方的先贤这样简单地指导过我呢?

我接受得犹豫再三。挑战太强大了,埋伏太阴险了。宗人宗教处处败北,体制在左右压迫。黑色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时是最高贵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丽的。夜里,我迎着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灿的星群如同谶语。漆黑的夜色包裹着我,完全把我视为对峙的大人,并不怜悯我的微弱。

我只有无力的语言,只有一个为我焦急的农民朋友。马志文等待着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长的,他并不为我变成——照明的一个火把。

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四野漆黑,前不见古人为你担当参考。你会突然渴望逃跑,有谁能谴责杀场的一个逃兵呢?那几天我崩溃了,我不再检索垃圾般的书籍。单独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质问对立着,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压力。我要放弃这Farizo,我要放弃这苍凉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温暖中去。

——但是,阻挡的大雪,就在我拔脚的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4

那场大雪是我人生中唯有一次的奇迹体验。

上午开始就彤云阴冷。娃娃们挤在正房,只有这间屋子为我生着煤火。我不知为什么暴躁不安,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闭绝的枯山。娃娃们吵闹得太凶,马志文的母亲跑来当奶奶,吆喝孩子。我怕心里的毒火烧破表皮,拉着志文溜到他母亲家。

清冷的屋里没有煤火。西海固度冬时,人总是坐在炕上——用马粪牛粪燃出热烟,炕上的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在腿上,人人再披一件棉袄。至今西海固山区回民都喜戏在大棉袄领口缝一个纽绊,横着扣住,终日披着那袄行走。我们急得团团转,大雪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山会封住,我就要逃不出这密封的黄土高原了。

心里有一股毒火在蔓延。我清楚:这是人性的恶和人道的天命在争抢。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抉择,我多想当个恶棍,放纵性情,无拘无束。我只想逃跑,Farizo留给未来哪个勇敢纯洁的人吧。我渴得要命,西海固的罐罐茶愈喝愈涩。我冲出门外,站在崖畔的场上。

大雪如天地间合奏的音乐。它悠悠扬扬,它在高处是密集的微粒,它在近旁是偌大的毛片。远山朦胧了,如难解的机密。近山白了,涂抹着沙沟白崖血色的褐红石头。

我痴痴盯着山沟。猜测不出算是什么颜色的雪平稳地一层层填着它。棱坎钝了,沟底晶莹地升高,次第飘下的大团大团的雪还在填满着它。沟平了,路断了——这是无情地断我后路的雪啊。我为这样巨大的自然界的发言惊得欲说无语,我开始从这突兀的西海固大雪之中,觉察到了一丝真切的情份。

你那时悄悄站在我背后。

志文兄弟,你超过了乌珠穆沁的额吉(母亲),更超过一切大学的导师。我无法彻底地理解你。那时分,那一刻的你喃喃着,你是大雪言语的译者吗?

你低声耳语着:“走不成了唦。不走了唦。住下再缓一阵唦。再没有个车了唦。这么个雪连手扶(拖拉机)也不给走唦。走不成唦。不能走么,硬是不能走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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