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万里文学>其他小说>张承志中短篇小说> 北望长城外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北望长城外(1 / 6)

(一)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名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坝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着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物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蹿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抗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是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十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县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物,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地。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邻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没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写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子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个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几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到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着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一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还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的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子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来:“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下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太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了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万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