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万里文学>其他小说>张承志中短篇小说> 北望长城外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北望长城外(2 / 6)

我的门,挣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你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哥,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子,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像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连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带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以,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土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人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他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二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一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远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识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却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面、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们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丁二哥哨上一段,就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赉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们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得“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儿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二)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万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