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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长城外(3 / 6)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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