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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长城外(4 / 6)

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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