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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1 / 5)

在东乌珠穆沁最偏僻角落的一个小山坡上,住着一个驼背的矮小老人。他安静地在一座熏得黑黑的小三角包里住着,一天天打发日月。牧人们只是在看见三角包顶上飘出青烟时,才偶尔想到他还活着。谁也懒得和他说话,也没有人下马到那个黑色的小毡包里坐坐。人们都忘了,这佝偻着背的矮老头曾经放过三十五年马,曾经是个名震全旗的套马手。老头儿有时慢慢地走过人群,口中念念有词地絮叼着,可是骑手们烦了,他们唿哨一声,骏马驰骤而去,把老头孤零零地甩在后面。

这一天也是这样。当几个慓悍的马倌哈哈大笑着纵马远去以后,那矮老头在空旷的草滩上踽踽独行。他不时从草丛里拾起几块干牛粪,用袍子前襟兜着。他偶尔看到新绿的大地尽头升起的热腾腾的白色蛰气时,总是慌慌张张地加快脚步。他不停地絮叨着,好象在和草地、和靴子、和拾来的牛粪谈心。等他赶回自己那座小黑毡包以后,他急急忙忙地把干牛粪倒进盛燃料的木箱。他还在絮絮不休地说着,一个人在忙得团团转。

来啦,它来啦。老头自语道,它来啦,要下大雪啦。

乔玛是被奶奶从睡梦里揪起来的。他满心不痛快地穿着袍子和马靴,脑袋里还全是梦里见到的那个奇妙的姑娘的面影。不过他没有和奶奶顶嘴。当马倌既然是件又威风又舒服的事,当然在下马夜和寻找马群时受点罪也就算不了什么。反正我在这几天玩得满舒服,他想,就算有一天能把那个名叫红花的女孩子娶进这个毡包,骑马放牧也总是我的事呀。他慢腾腾地束紧腰带,顺手从哈那墙上摘下鞭子。

“雨衣!”奶奶朝他叫道。他不乐意地扭过身子,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漆黑的包里找他的帆布雨衣。鬼知道雨衣放在哪儿了呢?他想。已经一冬天没有穿过那雨衣了,奶奶还偏要逼着人找。他翻着皮被堆,把那儿弄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雨衣。雨衣恐怕到了夏天才会自己溜回来呢。他在碗架上抄起一块肉骨头,啃了一口。他又想到那个姑娘,真奇怪。她怎么会穿出一件粉红色的袍子呀?她穿着那件粉红袍子一走上草地,小伙子们就屏住了呼吸。明天饮完马群以后,他想到红花姑娘家那一带遛遛。鞍子上拴着一件大帆布雨衣,姑娘会觉不出这银鞍的漂亮的。

“哟……累死喽,”奶奶已经用皮被蒙住了头,“带上雨衣,嗯,春天雪湿呀……”奶奶象是在自言自语。后来老人就在皮被下面酣沉地打起鼾来。奶奶准是一直在门外站了半夜。她从来是这样,给羊群下夜也要当件大事。其实根本用不着。可是雨衣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乔玛不耐烦了。手电筒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乔玛在微黄的光晕中看见了自己的黑影。奶奶一定是亮着手电光,吆喊着,一直在雪地里站到邻居家那个懒老婆出来换班。完全用不着,他在心里对奶奶建议说,你应该呼呼地睡,一切等天亮再说。明天饮了马群,见到那女孩子的时候,她不会不理睬我吧?她当然还会穿着那件奇怪的粉红色袍子。噢,那是多么神奇的、让人心跳的一种淡红色呐。

乔玛熄掉手电筒,顺手抓起奶奶的破塑料雨衣。他低头推门,跨进了黑茫茫的雪夜。

好凶的白毛风呐,马群一定顺风跑啦。他连着打了两个寒噤。真是见鬼啦,草地变绿了还下雪。暖烘烘的睡意和红花姑娘那张红润的脸庞都消失了。他靠着毡包的门定了定神,辨清了方向,然后拿起倚在毡包上的套马杆,大步朝绊在雪地上的马走去。

乔玛追上马群时,大概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一直顺着宝勒嗄斯·浑迪的长长山沟疾驰。马群准是顺着这条长沟被暴风雪裹胁着南去的,他伏在马背上想。丛生的荆条和灌木林在侧面黑黝黝地闪过,雪片不住地贴在脖子上,化成冰凉的水顺着脊梁流下去。这雪真是湿的,他默默地想,奶奶到底是见多识广。如果穿着自己那件宽大的帆布雨衣,这冰凉的水就不会顺着脊背流啦。乔玛又用力把那件破塑料雨衣裹了裹紧。这时他的眼睛在暗闇中辨出了他的马群。混浊的白毛风拥赶着马群嘶鸣驰骤,滚滚向南顺风惊逃。乔玛握紧套马杆子,吆喊出第一声——但他绝望地发现,平日里还显得蛮威风的喊声一出口就消失在漫天的风吼里。他腾出左手,重重地抽了马一鞭。现在只有冲到马群前面,才能截住这些吓疯了的畜生,他想。这么快地跑,很快就会顺风跑到乌拉盖河。奶奶不是讲过么,春天里脱了长毛的马群一冲进河水,就会一匹压一匹地冻死。见鬼的日子呀,他愤愤地抱怨着,偏偏轮在这一天该我放马。昨天轮乌力记的时候,天气还温柔得象姑娘。其实今天也该轮乌力记放马的,可是,乔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昨天傍晚,乌力记的腿摔伤啦。现在我必须截住马群,至少使马群跑得慢一点。春天里的马群怕冻,它们身上只披着一层短短的毛茬儿。

在马群最前头,他终于看见了领头逃窜的那匹马。安巴·乌兰!他狠狠地咒骂着。他早就仇恨这匹披着青白色长鬃毛的儿马子。在整个东乌珠穆沁草原上,安巴·乌兰的名字象雷一样响亮。在强悍的摔放手和套马手的圈子里,安巴·乌兰被描绘成一匹神马。可是乔玛恨它。在那些嗜爱玩摔儿马把戏的大力士们一对对地站成门户,粗声叫喊着赶着安巴·乌兰驰过他们的长阵时,乔玛总是心跳不已。安巴·乌兰能拉翻一个个大汉,脖颈两侧拖着好多根套马杆,穷凶极恶地闯过那种长廊。没有人套得翻它,乔玛想,这匹马有一个钢铁的脖子。我若是套住它,它会把我的胳膊拉断的。它一低头,喏,我的胳膊就会血肉横飞地断掉。瞧它那惨白色的身子,简直不像儿马。乔玛从来不敢加入那种危险的游戏,他怕丢人地被白色儿马子拖得嘴啃泥。这简直是一匹巨大的白色恶狼,他厌恶地想。他纵马冲上去,怒声吆喝着,骂着那匹领头顺风跑的马。

暗白色的安巴·乌兰斜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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