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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波马(1 / 4)

——献给我的导师翁独健先生

风掠过松树林子的梢头,林子上空便一处接一处地响起了铮铮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轻盈地摇曳起来,抚着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鹅绿,温柔地微微起伏着,直到舒展在模糊的远处,又悄无声息地没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顺着这片向下倾斜的鹅绿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时分,当我顺着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时。都觉得心里满是奇异的喜悦。长风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悦耳地响着,那里颜色蓝濛濛的那么神秘。我几乎忘了阿迪亚,更忘了碎娃子。有时我的甩动的手触着黑狗毛茸茸的脑门,可是我想不起来这是它。蓝濛濛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着一股尖锐的音响,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拨开。满眼的鹅黄嫩绿流溢着,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们总是这么走着,从冰峰耸立的天山长峡里出来,顺着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着阿迪亚和碎娃子甩着小手的笨样子,我总觉得我一直就是这么走着的。眼睛太空阔,转着脖子也看不完这些蓝梢的松林、绿绿的前麓、浑浊的河谷。我不转着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却看见了特克斯雄浑的暮霭、向前方和两翼温柔地流动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来愈远的峥嵘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气。

我停住脚望了望阿迪亚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俩哧哧地喘着,一声不吭地正走得凶。一样地挺着鼓鼓的小圆肚皮,一样地撅着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见四只小脏脚丫已经给牧草染绿了,肚皮下面的两只小雀雀沾着泥。阿迪亚神色匆匆,碎娃子满脸严肃。他俩急急地甩着小手,活像两只精赤的直立着赶路的雪鸡。黑狗轻提四脚,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头正巧和他们俩的脑袋一般高。看见我停住脚步,他俩就互相叽咕了一句话,他俩的话我听不懂。接着,他俩就急匆匆地擦着我走到前头,甩着的小手好像不耐烦地碰着了我。

他们急着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亚满头稀薄的黄毛在阳光照射下透明了。穿过那片黄黄的透明,我仿佛看见他那颗急匆匆晃动的小脑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脏脖颈,连着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鸡般的小身子。你披着的是件什么呀?蓑衣还是草帘子呢?蓝颜色还是红颜色呢?也许还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鲁特人的无镶边的袍子。你身上披着的那飘飘的褴褛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亚服”。我从背后望着阿迪亚,心里一阵阵地涌涨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阿迪亚却不理会我。阿迪亚挺着他黑亮亮圆滚滚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连着的两根细细的小黑腿正在从浓草里唰唰地划过。天色迅速地暗着,阿迪亚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为了一碗xx子泡的炸面块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亚长得齐齐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脏污的小脸上长着一对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条条、裸着小搓板骨和两瓣黑得脱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着一顶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浆、被山峡里浑黄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阳光烤着碎娃子那两只小黑肩头,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会觉得烤烫;天山的襟麓上正飘来寒凉的暮气,凉暮正在这片夕阳染得一派金黄的草地上悄悄弥漫。碎娃子不会理睬天气。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开被草浆沾得绿糊糊的小腿杆,拼命地朝波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炉灶火,说是要烤锅盔吃;碎娃子盼那锅盔的焦香味已经盼得红眼了。

我觉得背后的冰峰还在无声地稳稳地退着,退得离我们愈来愈远。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锐利的铮铮声还在一下下拨响,我看不见,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凤拨响了松林的梢尖;还是松林用梢尖拨响了空中的风。它们都是蓝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视野突然间开阔了,在我眼前,嫩绿的柔软草滩像是从山口里一泻而出。它一泻而出,溶进黄灿灿的阳光里,金黄夺目地向两裾散开,一直扩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马。

这是人间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这是今世么?每逢来到天山深处,每当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马,我总是抑止不住这种胡思乱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马呢,我努力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波马是天山的中核。波马有多美丽,应该是我们自己独有的一个秘密。我自从干上水文这一行以来,年年夏天都往波马跑,我发觉我已经悄悄地把波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亚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团。在耀眼的阳光里,两个黑亮的小肉体纠缠着在绒毯般的浓草里滚。他俩凶狠地捶着对方的背,口齿不清地咒骂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惊:打起来啦,这两个小崽子!我三步两步冲过一滩蓝绿的长草,在捉住他俩的那一刹那我摔倒了。

阿迪亚瞪着一对牛犊似的圆眼睛叫嚷着,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头上的脏白帽歪扣着,他鼓着小黑脸蛋,不依不饶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词。

我听不懂。我没有办法,只好揪住他们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这两个刚三岁就想称霸天山的小泥鳅从草地上揪得站起来。我又掀起阿迪亚屁股上的布缕缕,扳过碎娃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腚沟,毫不客气地一人揍了一掌。

两个小黑鬼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气,跟上了他们。我看见已经降得很低的太阳从西侧扫来一道金黄的光带,两个小家伙在光里浴着,变成了两只正在神气地直立行走的旱獭。金黄灿灿的小旱獭翘首挺胸,划过浓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气冲冲地走着。前面波马的木桥已经显出了一个模糊的拱影。

两个小家伙突然飞跑起来,精光的脚丫啪啪地溅着取过土的洼地里的积水。圆木叠成的拱桥慢腾腾地扭转着,渐渐露出它的侧面。一间泥屋和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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