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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波马(2 / 4)

三角毡帐篷也悄无声息地从地面下一点点升起。阿迪亚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见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领帮他站了起来。两个小黑孩不停声地哇哇嚷着,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间泥屋和那顶黑帐篷还在稳稳地上升,渐渐地躯体露出地面。大桥还在旋转,显现出一个汽车弹簧般的侧影。碎娃子冲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亚踢着滚落的砾石。他们突然分开,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毡帐篷和泥糊的地窝小屋冲去。炊烟横扫着弥漫过来,灰白柔和的炊烟像纱像雾,把两个三岁的小黑孩子淹没在一片浑白之中。

波马的太阳就要沉没了。

木桥还没有腐朽。我拍着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杆,下到河滩去查水文数据。其实用不着天天检查,埋在水池的测杆只不过是摆摆样子。天山的雨季还没有来呢,翻腾的河水这时候酷似一堆堆乱撞的碧玉。这不是大山洪,我想着,还是瞟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碎爷正在洗。我随手把测标上的数据写在记录夹上,然后踩着石头打算离开河滩。我看见碎爷的那一瞬好像意识到:我记录的时候只是顺手写了些什么,我可能写的并不是测杆上的数字。我只顾着向碎爷招呼:

“碎爷,洗洗么?”

碎爷慌忙站起身来。我看见他踉跄了一下,一只脚溅进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着,埋怨自己碍了碎爷的事。

“娃娃们,我给捉回来啦。”我搭讪说。

“唔个碎娃哩。”老汉慨叹道。我听不懂碎爷的甘肃土话。我只是知道碎爷正在就着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爷其实和他那宝贝孙子一样。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爷迷上了这般冲腾宣泄的雪水。

碎爷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看得出他是在等着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脚动也不动地插在冰水里,碧绿的冰水冲漩而来,在那只脚杆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爷的脸庞是一张朴直诚实的脸庞,我从这张脸庞上看到了一丝警觉。我不敢再打搅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爷,我走啦。”我慌忙道着别,离开了河岸。

浓白的晚炊飘漾在河岸上。这里是波马,正对着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树杆打成的木桥架在雪水河最窄的这个峭岸上,一条路从这桥上背着各奔前程,守桥的是两户人家——碎爷家住一间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顶黑毡蒙成的三角形帐篷。这就是波马,天山最腹心处的小地方波马。在这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家,看不见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辽阔视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来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哦,还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来监测一次水情,顺便检查一下桥架。我来的时候顺便住在这两家,可惜的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在巴僧阿爸门口的拴马桩前坐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把记录好的水文观测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两条袖管,像西藏人一样把它系在腰间。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滚滚,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肤下游着跳着,像罩在薄薄铜皮下的一些小鱼。

“阿莫尔赛汗摆努?”

我用我会说的这么半句蒙语向他问好。巴僧阿爸立即兴致勃勃地回答了长长一串。我望着他那身铜皮般的干硬皮肤,我不能想象这身皱巴的铜皮真的是人的皮肤。在夕阳之中,巴僧阿爸起劲地用一把锉打磨着拴马桩,松木的呛鼻香味在空气中郁结不散。他锉着、磨着,可能是浮想联翩地用那柄锉在木桩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纹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纹道。他弯过手肘,吭吭地喘着粗气,肘部的皮肤里突出一个吓人的骨节头。他用小臂外侧嗤嗤地打磨锉过的木头。吭!吭!他倔强地喘着,那拴马桩渐渐呈现出一层黯淡油亮的光泽。

波马也渐渐凉爽了。

太阳又离西方天际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着一块香脆的锅盔,嘴里咯吧咯吧地响着。他一边嚼着,一边挺着黑亮的肚皮走向帐篷,沾满泥巴的小雀雀翘着,一副神气相。

阿迪亚端着一只黄杨木碗,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他的褴褛索索的小袍子在风里飘着,像一个破烂的披风。他很小心地捧着自己的木碗,但碗里热腾腾的牛奶还是不断溅洒出来。他扭动着小屁股朝前走去,嘴里咕嘻不清地发出一些响声,不知是舔着奶皮子还是在发馋。

两个小黑孩各自挺着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着朋友的饮食。我伏在草地上看着他俩,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亚一块块从碎娃子手里掰下锅盔焦黄的硬边儿,填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细细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阿迪亚捧着的奶。就在这时炊烟散尽了,这边的帐篷和那边的泥屋都响起了清脆的锅勺碗盏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一看,碎爷晃晃悠悠地从河岸那儿走回来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头也打磨够了他的拴马桩,满意地叉腰站着,铜皮般的皮肤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饭啦,我想。

两家人都在门口的草地上吃饭。碎娃子、阿迪亚和我三个人都左右乱抓地吃两家。巴僧阿爸和碎爷则端坐在各自的门口,默默地吃着自己的xx子泡“包尔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锅盔。我觉得两个老汉吃饭的姿势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俩的嘴巴踏着一个拍子,同时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块黑云朵,不,它又变成一条黑云丝,遮住了将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峦和草滩蓝蓝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马四外的世界都静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蓝的暮霭中,绵绵远去的天山峰峦伏隐了,变成一长排峥嵘的雕塑。远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没入暗闇,那条荡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经听不见松林梢头上掠响的那一丝锐烈悦耳的风了。

我知道碎爷隐瞒的事情。去年我捎来那张平反安抚的通知信时,碎爷仍然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吾个事,吾个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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