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他怀疑地盯着这瘸老汉胯下的那匹三岁杂毛红马。“这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头不介意地应着,“那一年,我们的马子全垮啦。走到贼疙瘩梁,有个庄户。他妈的,门口绊着个马子。我枪栓一拉——”
他厌恶地打断了这老江湖:“你专门给盛世才的兵带路?”
“还有老毛子俄娄斯。那年回回马仲英进来,也掂一摞子银洋求咱。再后,帮咱解放军干过。再后——”
他不愿再听这青海老汉吹牛。马放开大步,芨芨草丛唰唰擦过马腿。松树林子近了,白桦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围合过来。那个光屁股的娃娃在阳光烤透的尘埃里安静地爬着,肤色像熟悉的小麦。世界多丰富:钻山钻熟了也成了一种职业。这老头为着每天两块五的工饯,骑上匹小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妇那么瘾头十足。雪线稍稍上移了,大约在两千米海拔以上。广播说出口风力七级。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传说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学院的考察队撤退了。
他只担心瘸老李那匹粉色杂毛的三岁马。
“这马是春天驯的?”他问。
“不价!去年它才两岁口,咱就把狗日的压出来啦。”
他不快地说:“去年你骑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学院一下就雇了好几匹!又驮人又驮料。就是走个半截子。他妈的,工钱少挣十几块。”
这回你骑个癞皮狗找我开心来啦,他敏感地想,“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头轻轻一舐,妈的,所有牙齿都松动了。他皱紧眉头,阴沉地望着前面的深谷。潮闷的风从云杉林子和密丛丛的草棵里吹来,马蹄踢动石块,单调地响着。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老李乐滋滋地甩开右镫,弯过瘸腿在马脖子上盘了个二郎腿。这小调八成是个青海的土匪调。“诺们子两个”,他知道就是“我们俩”。可这歌调门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显地被这老头嚎得变成了绿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点!”
马蹄重重地踏着石块。山脉正缓缓向背后迂回。蹄声嗒嗒——离妻子,离夭亡的孩子,离电报或者jihdel都愈来愈远了。
“能回来吗?能回来吗?”他紧闭上干裂的眼角。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办?我们刚刚开始补习啊,生孩子时,正赶上结业考试……”她注视着他。
他心烦意乱地大口吸着烟,坐立不安。
“……而且,那会儿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试的日期,你怎么温书呢……”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商量着。
他一口烟呛在肺里,剧烈地咳起来。
“咱们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轻轻地问。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
他心乱如麻,一拳猛砸在墙上。几个指关节都沁出血滴。
生活,你对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我们回家!回家!”他疯狂地吼着,在妇科门诊“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这是真实的么?……其实这是一种懦弱的推托。把残酷的选择推给一个弱女子来作。只是那烦恼是真的,现实从四面八方压来的烦恼。也许,这烦恼的气氛混淆了夫妻双方本质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们太年轻了。当年轻的夫妇在社会的选择面前挣扎的时候,他们还没能体会诸如“父亲”“母亲”这些深沉的字眼儿。
“你知道么,”从手术室出来时,她虚弱地倚着他的肩,缓慢地沿着医院昏暗的楼道走着,“我们组里的徐玲,想要孩子有好些年啦。我说我不要这个了,她说我不敢。哦——”她惨白的额上沁出细汗,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好像她终于攀过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那些考试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抚弄着他结实的臂肌,“别烦,只要你心里别烦,我就不怕。”她低柔地喃喃着,缓缓地走着。
也许她觉得很高兴:熬过了这一场苦难,又能倚着这么高大健壮的男子汉。
向导李老汉得意扬扬地甩着缰绳头,指着山崖上的小路:“那一年,阿勒泰的哈萨反啦,盛世才派兵杀。走的就是这个道。”
牙疼得难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脓。天山腹地的景观应当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雾,翠郁的松林。而现在充斥他视野的却是一片铁色。他盯着那些石垃子和断崖,马蹄无止无休地踏在那冰冷的铁色之上。
“……一个哈萨克丫头子躲在水渠里头哩。妈的,老子正饮马,马子吓得蹦高。”瘸老李还在吹着牛。这老汉每时每刻都在絮叨,瘾头十足地吹牛皮。为着几壶酒钱,他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钻,骑着个小杂毛三岁马。
这老头一定没有孩子。
“……后来,我给那丫头子披了个军服,扣上个军帽子。趁黑,把她窝在艾比滩一个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会儿。”
老汉从脏污的马褡子里摸出两个又黑又硬的包谷馍。
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咬了一下,松动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龈。他痛得眯起了眼。从嘴里掏出那块烤馍,上面染着红红的血。
“后来呢老李?那哈萨克丫头——”
老头大嚼着,不经意地回答说:“她非不走嘛——咱还不拿上。咦,你吃呀!”
“不吃,不饿。”
“再说,那阵子,她只要一露头,骑巡队见了就是一刀。嘿,山上那死人哪——”
他截断了话头:“有娃娃么?”
“……呃,养了一个。唔,尕小子。”老汉咽下了一大口。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