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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的礼物(1 / 4)

关于丰富神秘的波斯文献,还是在学蒙古史的时候,最初从翁独健先生口中听到的。也许因为它不仅限于元史一隅,而是涉及了中国学术史沧桑变化的大事,以至我至今记得翁先生反复强调的神情。

清末洪钧(1839-1893,同治七年状元)出使欧洲德俄奥荷四国,目瞪口呆地发现,洋人还不仅船坚炮利而已,他们利用一种莫名的波斯国史记,在边疆等一系列领域里高屋建瓴,居然显得比中国硕儒读书还多,学问还大。洪钧意识到,使此等新学问和资料显于斯世,即是他的使命所在。

当然洪钧不可能懂得波斯语。即便后来《元史译文证补》付梓,作序者依然分不清阿拉伯文与波斯文,云“初至俄也,得拉施特书,随行舌人,苦无能译阿拉比文者,见之皆瞠目。”洪钧的读取发蒙,靠得只是二手的翻译。他只能用耳朵听,仗着一伙舌人通事,拗口劳神地一句句译着霍沃尔特(Howorth)、多桑(C.D′Ohsson)的大部头蒙古史。就这样,波斯史料,就宛如梦中影像般地进入了中国的读书人大脑。而那时,距离直接翻译如Rashidal-DinFadlAllah(拉施特哀丁《史集》);若Ta′rikhiJahangushai(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等波斯文历史巨著,还不知道尚要再等多少年时光。

洪钧是个勤勉学者。靠着转译的资料,就在公使任上他已然摊开书本考证起来,归国时已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其中十卷腹稿)。这部书投入北京学界以后,引起了惊雷一般的轰动。头一次,中国文人不仅对自己视野之蔽塞震惊,而且对一直自傲的煌煌汉学之基础,也发生了动摇。

这个故事藏着一个简单的逻辑。蒙古的征服,既然在古代波斯的地域建立了著名的伊儿汗朝,当然就会存在着该朝的史料。那是一种僻远的存在;它存在,无论你发现与否。更使学人们震动的,是自己对那存在的——麻木的感觉。确实,在13-14世纪的蒙古人眼里,伊儿汗朝和元朝完全是平等的。

翁先生仔细地讲,后来元史界怎样分成两种潮流。由于洪钧揭破,又一次以为看见尽头的人,更加贬低《元史》价值,主张重修元史。于是屠奇著《蒙兀儿史记》,柯绍编《新元史》。《新元史》并被一些人与二十四史并列,是为所谓“二十五史”的来源。而元史界主流却因“波斯刺激”,开始捉摸史料的局限与时代的局限,开始悟到——任谁重写也不会获得完美的元史;粗糙的《元史》,正因其原始的资料性而更珍贵。

从小处说,治蒙元史,或许证补正是方法。自宏观处讲,人们认识到,洪钧已经开风气之先,学术的时代已经变了。

何止元史,知识的世界性已经棱角毕露。没有谁敢笑话洪钧的“听译”。直至翁先生时,呼唤声还在重复:要懂语言!今后不仅要念西文译本,更要直接攻读波斯文原典,要攻下一切蒙古、突厥、阿拉伯各种文字的原始资料,校勘互考,互证互补,以达到新的学术!

人们常对陈寅恪十三岁出国,十五岁公费留学,游遍东西洋,懂一二十种外语的学历艳羡不已。其实陈寅恪兄弟考取官费、少年留学履历的背景,是清末官方的识者,对语言劣势和闭塞的忧虑。

他们甚至决心从儿童抓起,彻底解决语言问题。与陈寅恪同时出国的选派生,那一期便是一百二十名。《多桑蒙古史》等名著的译者、史学家冯承钧也是十二岁被端方批准,与四十多名鄂籍同学一起被派留洋的。他先赴比利时上中学,接着就读巴黎大学和法兰西学院,一生志在沟通东西。他翻译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Pelliot)、沙畹(E-Chavannes)等人的边疆论著,直至今日不可或缺。

“波斯”引起了一次大学习——而实际上,细心观察则会感到:当时的发愤,在不觉间悄悄有过一次置换。不知自何时起,追求的对象,却渐渐变成了西方列强的语言。英法德俄日,从此脍炙人口,而并未见多少人攻读波斯语。因为,只要精熟列强西文,便可从突厥到波斯,驰骋诸学如履平地。这个现象始自洪钧,至今未见稍歇。

也许大中华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多么尊重过波斯、蒙古、突厥、阿拉伯。从洪钧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忙碌的,大体上只是一个介绍和追撵西方的过程。欧洲又一次被中国人研磨切磋。欧洲列强的思想、文化、方法论、世界观,都被中国知识分子视为首要,刻苦攻读,咀嚼再三。

时代的沧桑震动,化解成了技术问题和外语问题。一度激起注意的波斯,和波斯象征的一种道路,又归回到沉默。百年之后回顾,思想史的这场变动如近代之开幕,它令人感慨不已。再回忆证补元史,那真是细枝碎节。天外雷鸣般的那声时代的呼唤,已经消失沉寂。

只是,如此姿态是一种弟子姿态,它阻挡了最独立的思考。欧洲的东方学,在被学习的过程中锤炼得更加博大,也更富于优越感。这一步宛如历史的注定,它无论如何也得迈出。

后来才知道,波斯的冲击在文学领域也发生过。一如文学界的性格,这儿发生的事,当然毫无元史界的拘谨,它随意而富于渲染。

我猜,老读书人更熟悉莪默·伽亚谟的译名。在他们看来,这一西域怪杰,完全可以与整个的波斯文明相匹敌。确实,这位风流诗人的绝妙“鲁拜”,引得中国人译者如蜂,兴而不衰。除了近年译自波斯文原著的张晖(1988)、张鸿年(1991)之外,从1912年起至1999年,以英译为底本,染指翻译欧玛尔·海亚姆(OmarKhayyam)四行诗(rubai-yat,柔巴依,旧译鲁拜)的中国文人,计有胡适、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孙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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