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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密里小忆(1 / 2)

那些地方,如今对于我如同天堑隔断。怎么就那么难去呢!

我常常不解地自问。独自遐想时,天山的那个多少偏僻的一隅,总是弥漫着尘雾,太阳火热但是射不透那些尘埃。远处一线的天山有一条银顶,似有似无,在无限处谜语一般地闪烁。

那里是蒙古和哈萨克的牧场,是我在年轻时代求学的地方。一隔多少年了,我想念那些地方的熟人,总盘算再去遛遛,我知道:我和那些酸文人不同,只要我笔直地走进那些破漏毡房,秘密就要向我打开了。

其实,一共是三条大的谷地,被指状伸出的几道山脉彼此隔开,仿佛三道草的海水朝着一个方向冲来。三条谷地里,各有一座古城,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力麻里,最神秘的是不剌,叶密里多少有些语焉不详。

三城之一的叶密里,和阿力麻里以及不剌城互成犄角,排做了一幅扇面。它们各自控制着一片肥美的牧场,和一条关隘。我原来的目的是彻底搞清三座城的地理位置,后来就把和牧人们交朋友当了正业。半调查半游耍,三个城,我跑过不止一次。

我盘算着,明年该再去了。

1

多少年过去了,但总是不能忘记她,那个厄鲁特小姑娘。在考古路上,她总是在“四角”的夯土墙上,跳来蹦去,活像草滩的黄羊。她不理睬我制止的话——在额敏河的冷闪闪的波光下,蒙古人的小女儿尚未发育的身影,闪跳在似紫若蓝的,远方也迷里的河岸上。

当然,神经兮兮地念叨“叶密里”的,只是我(我在唯一写过的长篇小说《金草地》里讲过这事)。对似是而非地和文献书本捉迷藏的、沉默又扰人的干焦夯土圈子,厄鲁特蒙古人是不叫什么叶密里的,他们只保守地呼之为“德勒伯斤”。厄鲁特牧民可不像那伙新潮探险队,讲古老的蒙古话的时候,人也很难带上那种做作的电视台腔。遗址只是土圈子,“德勒伯斤”只是描述它——即四角,四方块。

2

在乌伽的心目里,我是来自蒙古本部的客人。她的欢喜里面,有着西部蒙古人对青青内蒙的美好向往。不标准的发音被原谅,错误的说法被忽略,她和另一个蒙古丫头一起,陪我跑遍了河岸的所有废墟。

我们在化雪不久的,清澈的深蓝,甚至蓝中呈着醉人紫色的额敏河畔,查遍了每一处可疑的地方,为着确认元朝大汗的叶密里城。那时我像生了什么偏执病症,老是要一个个地去跑城——在半个中亚,在一处处曝晒得成了酥皮土堆的遗址上,窜来窜去,寻寻觅觅。

额敏河,其实就是那些叶密里或者也迷力,大致发音是Em?l,哈萨克释为生命,蒙古解做鞍子;他们解释完了以后,我说还得证明一下子。他们奇怪地问:为什么?是呀,如今我也闹不清干嘛非要麻烦北京上海的诸位四眼兄,难道哈萨克和厄鲁特从祖先到今人一直住在Em?l不算数,只有统一了也瞒也迷里叶密里这些大舌头音,才算解决了古城地望了吗?

纯朴的乌伽,善良的厄鲁特!他们不觉得我的这种汉人脑子多么绕人,嘴里念叨着德勒伯斤,德勒伯斤,随着我在奔波在额敏河两岸,考古跑城。跑过清朝的卡伦,小乌伽非要在城墙上跳房子。涉过透明的额敏河,她们两个女伴要打够水仗,洗够头发。唉,你不能想象新疆,那些美好的民族,哪怕你说的绕人荒唐,只要你稍懂礼性,你的事就很容易变了他们的私事。

河上游的德勒伯斤,是和大名鼎鼎的叶密里不沾边的马圈。河对面的德勒伯斤,是一座近代的哨所。最远处,在沿着河边的芦苇和遍地蓝花的马镰草地走了好久,最后爬上山岗以后,看见的那个德勒伯斤,干脆是一处幽秘的环形山凹!它不折不扣确实有四个角,半围着圈,德勒伯斤包含的它都具备。但是它不是城,不是人工的任何东西,它是山野,是奥深草原,是大自然的波动。我牢牢记得:一种巨大的、书呆子被揭露的体验,一种对蒙古语词入木三分的内涵的体验,攫住了我。

在那宛如边墙一样的山岗上,我眺望着遥远的塔尔巴哈台,眺望着美丽的夏秋之际的天山草原,两眼的触觉只觉美极了,心胸畅快极了。小乌伽和她的女友笑闹着,又在陡坎上显示山羊技。蹦跳之中,厄鲁特小女儿的叫嚷好听极了——而叫嚷的、重复最多的词儿,还是那个德勒伯斤,四方。

那一天,我觉察到了考古学的不幸。怪不得如今干考古的那么气急败坏,摆弄一根领带,对镜贴花黄,不放过哪怕三流的风头。

学究的一些想法,在丰满的大自然和生动的众民族中,太渺小了。

3

县政府把我交付给乌伽(她是县政府的通讯员)以后,我就照例依靠着蒙古人的小社会,考古和交游。我对蒙古语并不精通,但我对民族语环境里的那种气氛,却喜欢得如醉如痴。

不用说乌伽只是小孩子一个;80年代初期我走遍北疆,做到全部使用蒙语,包括开调查会。一座吉普车里人人都会说汉话,但我们都不说它。由蒙译哈,从哈到维,这么费事有必要么?我也这么问过。但是问答之间,双方都哈哈大笑。

对小乌伽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开始想有必要吗,后来却从心里渐渐浮出一丝不安来。在太盛情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想强调自己的血统,想告诉他们——我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的自己人。

而讲清楚不是易事。要知道当关系稳定后,当大家都为现状自豪时,人很难“下来”。我愈加不安,在我临走前夕,乌伽的爷爷(长辈和男子早就该露面了)设宴招待我,我怕这么随波逐流会造成欺骗,于是决心讲个明白。但难极了,好像总是在我开口时,小姑娘不是去厨房,就是去邻居家借东西了。

不是这个,就真的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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