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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密里小忆(2 / 2)

个么?在杯盘碗盏之间,能讲清楚乌珠穆沁,讲清楚插队插包,讲清楚如同抱养的情分,以及分离的无情么?

我离开那天,乌伽去车站,帮我买走塔城的长途车票。那天她没有机会表达或是伤别或是活泼的心境,车站拥挤成一个团团,我们冲锋一般在维吾尔、蒙古和哈萨克的人堆里使劲。小乌伽拿出了她完全可以打败一个班的维族丫头的语言解数,摇着那个腰身桶一样粗的售票员大娘,一嘴一个甜甜的“阿帕依”(姐姐),为我们争得了有座的票。

那天她那口纯熟的维语使我神往,我总在回味那难忘的、尘土飞扬的长途站,我揣摩那汽油桶阿帕依的心理,判断她听着甜甜的“阿帕依”时的滋味。我猜她肯定没有闹清,人堆里这个焦急地求她的,嗓音尖细的小孩究竟是什么民族。后来,记得我还在日本用大概是什么‘关于中亚孩提双语者”为题,在大学讲坛打工,给一伙听得津津有味的教授讲过乌伽以及许多新疆儿童的故事。

我只是不知道,经过了那次宴会,厄鲁特女孩是怎样想的。当时他们神色不动,我也觉得多余,干嘛扯出一个血统问题呢。那一天依然长天碧透,我离开Em?l走向辽阔的北疆。从塔城到阿勒泰,从博尔塔拉到伊犁,用一些无足轻重的“四角”当引子,我依然终日地使用心爱的蒙语,从一地到另一地,若有所思又毫无目的,寻求追逐着与人的交流。与察哈尔人,与乌梁海人。再通过他们(可不光是翻译而已),与哈萨克,与维吾尔。

干了一个世纪也没有个标准,地底下没分出个地层,地上头也没有标准器型。慢慢地我的兴趣转移了,再也不去猜谜望气,做考古状。我接受了厄鲁特的思路,一切都是“四方”。重要的是现存的生命。

我渐渐改了习惯。与其对着晒酥的土围子发愁,不如在蒙古人、或者在哈萨克的家里,纵情地玩(或谈)它个东方既白。

慢慢地,谁都知道这是不务正业。听说有些考古科的师弟,对我很是不满,说再也不追随我了。他们说,以前不光对我的书见一本买一本,而且就连考古都学我跑新疆。我听了莫名其妙,心想你跟着我干什么,难道苍蝇还不多么。

随便讲个小故事就考糊了你这优等生——你懂什么叫德勒伯斤吗?

4

有两种情况使人怀旧,一是上了岁数,二是经历多了。不知怎么搞的,我虽然讨厌自己也没办法的是:如今翻开新疆考古的田野笔记,见了鬼一般,总忍不住一丝伤春的感觉。

一回,硬封皮里掉出来几页纸,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是当年画的“四方”。我半是好奇半是懒懒地,图纸一抖,掉出一张薄薄的纸。辨认了好久,才读出“乌伽”的蒙文字样。怔了一阵,我意识到,这是乌伽的信,也忆起了信的事。里头讲,她要一套俄语讲义。记得我寄的,是我刚读过的北师大编的俄文讲义。而书寄走以后,我就和那个厄鲁特的小山羊失去了联系。

再去看看她么?看她嫁给了一个怎样的丈夫?去吃吃几顿伶俐的厄鲁特阿布盖(这个词我们解为哥哥,厄鲁特人却解作嫂子或媳妇)做的饭?

不,也许我更想看看的,是她在长途车站,急切地对那维族售票员喊着“阿帕依”的情景。我甚至不由得自己悄悄喊了起来,“阿帕依!”那声音多么随便,多么亲近,多么让人莫名地伤感啊。我总是陷入这种遐想,这真不是好兆头。

那是真主慈悯的,愉快的时光。那时大家都浪费水一般,浪费着谁也没有意识到的和谐。虽然那时开的玩笑更多,争吵也不少,可是还有足够的余裕。那时我们彼此需要,谁也不必顾虑太多。走塔城,到莎车深深的巷子里去吧,和维族汉子以及女人们一起唱吧,快乐地说出蒙语哈语。道路上很安全。哦,逝去了的那些,是多么可爱的日子,多么和平的日子啊。

考古么?你是在问“四方”或者“四角”么?

在茫茫的天山南北麓,在文明的渊薮里,在那些由大漠枯山,戈壁牧场拼成的伟大世界里,“德勒伯斤”太多了!有唐朝的都督府,元朝的巴里克,清朝的卡伦。也有哈萨克的冬窝子,蒙古人的牛圈。它们或者规整,或者残缺,守着谜底不泄漏。它们和牛圈一样,如山凹一般,像古城似的,一色地蹲踞沉默,罩盖着浓密的草。

2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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