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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雕像的联想(1 / 4)

在大时代里可以怀念人。司马迁生逢其时,所以总结那雄奇时代时,他的一部

部列传写得笔下生花。愈节省笔墨愈韵味无穷;《刺客列传》只是用残墨写了几位

不能不写的“恐怖主义者”——20个世纪后不知为什么连中国的电视台也操着一股

盎格鲁·撤克逊式的正统秩序维护者的腔凋,念出恐怖主义者几个字时带着一种判

死刑的味儿,——但那《刺客列传》却是伟著《史记》的压卷之笔,永远地发射着

难言的、异端的美。

活不在那种时代则容易怀念狗。比如前苏联就制作过一部狗电影《白鼻姆黑耳

朵》,让人感动不己。近年来狗电影、狗电视、狗文学不用说养狗之风都常盛不衰,

不能不认为其中深藏著人类的时代感和潜意识。

在日本,连狗都知道在东京涩谷车站前面有一只狗的雕像。不用说,带着一个

动人的狗故事;不外是战乱离散,主人一去不返,那狗便“死心眼”,死死地在那

儿等,一直等得死在它与主人约束的地方。日后,日本人为了抒发忠诚和宣扬这种

死而不渝的品质(日本人非常重视这种“不渝”;侵略战争过去半个世纪了,而他

们有几分“渝意”呢),——在涩谷为此狗铸了铜像。至今凡约会在涩谷的人都流

行把地点定在狗像前边,以表示自己也那么忠诚;至少能做到不见不散。

在东京挣扎着的百万外国人对那条铜狗大体上态度淡漠。大约是在那儿约得多

了,发觉只是给那条日本狗做了宣传,而事实上日本人远非那么守信用,尤其是无

利可图的时候。于是,怀念故乡狗的现象就产生了。

狗的回忆,有复杂的动机也有复杂的联想。世上狗文学的主流大致上是吹嘘;

比着吹自己的狗的奇、猛、忠、灵。不节制的例子,有描写狗不仅跟狼咬而且跟豹

子咬的。而我见过的狗却都很平常,平常得像一堆土。

那是在乌珠穆沁,我在那儿插队的第三年。不用说,牧人家都有几条狗;我家

的几条狗中,有一条名叫吉里格。这种狗名字其实不算名字,草原上吉里格这个音

类似于狗的通称也类乎一种唤狗的声音。

吉里格可没有那种斗虎斗豹的奇遇记,有没有直接与狼厮咬过,也弄不清楚了。

它只是一只忠实的北方牧羊犬,壮健多毛,脑壳硕大,浑身是黑色,喜欢卧在包的

正南方———监视着一切走近的异己者。那一年它大约是十七八岁,已经老得不能

再老了,眼睛呆滞、瞳孔混浊,嗅觉也已经失敏。牙齿软了,额吉每天留心给它弄

些稀食喂。它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咬不下肉来的时候,额吉默默地蹲在地上陪着

它。

那一年不仅仅是狗虚弱的一年。我插队住进的这一家牧民,因为说不清的复杂

家族关系,在政治上正处于一个或者光荣地留在革命阵营、或者危险地陷进牧主阶

级的边缘。草原不动声色、但是阴沉地把一种薄薄的恐怖气氛送过来,让它弥漫在

我们家那顶灰旧毡包的四周。

——不是那时身在其境,不是那时身困其间,今天我是绝对无法体会也无法总

结的;那时我们被身份和地位而鞭挞,我们这个家族包括我这名插住其中的知识青

年,都在忍受人类最卑鄙的本性之一——歧视。

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说的东西最真实。

那个冬天来我家毡包串营子的人依然很多。 我们包里的成员,包括刚刚4岁的

男孩巴特尔,神色中都有一丝小心翼翼,有那么一点逢迎和胆怯。有两个例外:一

个是我,刚满20岁的我那时虽然感到压力很大但是心中不服,受不了那些趾高气昂

地来串营子的牧民。对他们我冷淡而怀着敌视,但那座毡包不由我作主,说透了我

是这个包的缘份更远的客人。一家之主是额吉的独子阿洛华哥;他那陪笑脸说奉承

话的一天天的日子,真叫我讨厌透了。还有一个例外是吉里格;它老糊涂了,忘了

世态和处境,有时会突然闷头闷脑窜出来,咬住人的毡靴不放。它的牙齿已经没有

劲头,齿尖也没有了锐利,所以一般是能吓人一跳、咬人一疼,而不会咬出血来。

真是那样:人弱得没有说一句硬话的勇气,狗弱得一嘴下去咬不出血来。然而

这一切并没有突发事变,并没有戏剧性和什么特殊性,日出日暮,四野茫茫,积雪

平静地随着寒风变厚着,一切都循着秩序。当一天天都是有苦说不出来时,那苦也

就无所谓苦了。

1992年冬,当我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我猛地悟出了我与那一家蒙古牧民之间情

份的缘由。

在东京每当路过涩谷,我都绕过去看看那条铜狗。看着它时心里想起了吉里格,

我变得怀疑一切编造的狗故事,我觉得我这种心情与涩谷聚集的各国流浪汉们非常

相似——因为在他们的神情中也有一丝对那钢狗的隔阂和蔑视。

在那里能看见各种外国流浪者。最谦恭的表情属于孟加拉人,最自尊而因为无

法施展而显得拘束的是伊朗人,无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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