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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读书(2 / 3)

己关

于一名义军将领的幻想:

娘的给老子念书!不许等碎的长大再念,老子要这个大的立时就念!我母亲当

年穷都穷死了也供老子念到硕士! 叫尔撒儿念! 叫海称儿念!你一辈子就后悔着

没读个书?那你还挡着娃们不叫念!……

乱吼一通,今天静静回味也许并没有真地动真格的。城里人,笔杆人,说上几

句当然很便宜。

第二年我来时,碎娃娃们仍然在门口混耍。大儿子尔撤儿和大女儿海称儿,却

都不见了真念了书。那时听腻了的是两个娃怎么怎么笨,怎么“怕是念不成哩。”

我没有太关心。

我那时仍然为一些重大的秘密事激动着,沉身那些深潭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朝

农民们打听细节琐碎。

说到孩子,尽管尔撒儿美得赛过漂亮姑娘,尽管海称儿白嫩得气死一切化妆品

的卖主买主,我那时比较喜欢的是小女儿桃花。桃花使我联想自己的孩子。她可爱

的画中娃一般的苹果脸蛋,总使我沉耽于一些小天使、令人激动的图画之类。我曾

精心拍过小桃花的肖像;也曾多少带着表演的严肃,拍过一张把桃花紧抱在肩头的

自己的像——拍那张时,我心里想的是苏联纪念卫国战争的一座雕塑:一个披斗篷

握长剑的红军战土屹立着,把一个小女孩紧搂在肩头。

至于上学,两三年里我接受了农民的观点——宁无文化,也不能无伊玛尼。中

国回族知识分子和干部们有一种口头禅,就像前述的我自己一样,喜欢廉价地议论

回民教育。而广大回民区的老人们却多是笑而不答。

后来我听到了这种绝对非20世纪的落后观点:书嘛念上些好是好哩,怕的是念

得不认得主哩。念书走给的不是没见过哩:念得狠的坐了个帆布棚,念得日囊的骑

着个钉铃铃——可有哪一个里里外外是个穆民呢?哪一位你敢指望他维护住祖祖辈

辈的教门哩?咱家没下场唦,不求那些个虚光的事情。咱家养下的娃,哪怕他大字

不识一个,但若他守住个念想不坏了伊玛尼,到了末日,拉上那些帆布棚坐下的、

钉铃铃骑下的比给一比——谁在那时辰是个凄惶呢?

这是中国穆斯林反抗汉文明孔孟之道异化的一步绝路。我在游荡遍了大西北的

州府山川后,在这样的观点面前不由得默然了。真的,宁愿落伍时代千年百年,也

要坚守心中的伊玛尼(信仰)——难道这不是一条永恒的真理吗?

今年春天去时,家里正忙着种豆子。女孩子毕竟薄命——海称儿已经辍学许久,

每天灶房内外地操劳,俨然待嫁了。我稍稍留心一下,才知道桃花虽然倚着门朝我

调皮地歪头不语,却已经上了学了。我听说这几日她在家是因为我来了不肯上学:

家里大人们也依了她,——就随口说,明天打发娃上学走唦,别耽搁下。我记得自

己信口授声,心不在焉。第二天,一直在院里晃闪的桃花不见了。

庄户外面,荒山野谷依旧那样四合着,一如去年的疮痍满目。

尔撒儿怯生生递过书:巴,这不是课本。我翻翻,是编得愈来愈他妈的深奥的

四年级阅读教材。

“念这个,尔撒儿。”我翻了一篇《皂荚树》,然后坐得舒服些。

就这样我重逢了久别忘尽的朗朗读书声。像久旱的芜草突然浇上一场淋漓的雨

水,我怔怔听着,觉得心给浸泡得精湿。

尔撒儿没有上一年级,据说基础不好不会汉语拼音。他读书时大有边地乡塾的

气派味道,抑扬顿挫,西海固腔里攀咬着普通话的发音。皂荚树如何大公无私,如

何遮荫挡雨又给孩子们以洗濯之便,引申乡村娃娃们对皂荚牺牲的礼赞——我听着

觉得如听天书。哪怕悲怆的景色怎样否定着,但某种城市式的苗芽还是生长起来了。

回味般咀嚼着4年里我听过的、 这个村庄刚烈的苦难史,我觉得尔撒儿严肃而拗口

的朗读声简直不可思议。

又念了一篇《伽里略的故事》。

已是夜中。尔撒儿的爹在角落里蹲着一声不吭,用枯叶牛粪填了的炕开始热烫

起来。窗外那艰忍的景色终于黑暗了,只有少年清脆的童音,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

外国怪事在被西海固的土语村腔诵读着。而千真万确这一切又都是因为有了我;不

是因为劣种贵族的权势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成长起来的我。春水击冰股的朗朗书声带

着一丝血传的硬气,带着一丝令人心动的淳朴,久久地在这深山小屋里响着。

书念完了。

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尔撒儿怯怯地望着我,小心合上了书。我从孩子眼神里看到他的话语,他一直

担心地等着这一夜呢。我沉默了一阵,说了些一般的话,披衣到院外又看了看那大

山大谷。

人世睡了,山野醒着,一直连着陇东陇西的滔滔山头,此刻潜伏在深沉的夜色

里。高星灿烂,静静挂在山丛上空,好像也在等着一个什么。

这里真的已经和我结缘啦,我默默望着黑暗中的山想,但我已经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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