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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夜海记(1 / 2)

静夜深时,是一种奇异的时间。

也许它不只是一种时间,而更像空间。这样的错觉感受才使人觉得奇异。

周围一幢幢楼影终于都熄了亮眼。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夜树,或者更亲切些把它

们想象成沙沟庄子四下的红石山峁。可以拉开密封的帘,让窗外的清冷流入,有时

还能看见泻进的清淡星光。

可以不顽固地执著于那些念头。

回族刚烈的秘史引起的刺激,蒙古的一匹马死后留下的心伤内疚,理解了但一

直没能尽意尽致地流浪的新疆山地,——在此刻,在这种悄然伴着你的、无形无踪

的静时,终于淡淡地褪色了,像一些模糊难辨的失效的底片。

冈林在一首歌里有这样的词:独自变着的长夜,仿佛一卷白色的地图。

也就是说,那是不能读的、迷路的图,像我在干考古时用过的白图。人也许需

要徘徊,人要有犹豫的自由。并不是荷着的戟太重了,难道鲁迅就没有诸如《野草》

那样的、感伤而外露的篇什么。

讨厌的是,那些黑黝黝的警卫般缄默的楼群里,缺一个能开给我单子的医生。

我一直耸着神经在留心,好像是万事俱备,好像是一所新房子只缺钥匙一样,我总

是顽固地盼着能找到一位医生。

在这样的静静黑夜里,细细地揣摸这个心思,心情是恬静的,这非常好。

沉沉地、似睡似醒地,独自想象着一场机智的表演,我不禁微笑了。转眼看一

看,女儿酣甜地睡着,带着她小熊小猫般可爱的微笑,好像她也迷入了另一片森林。

我们俩各自割据了一块空间,在这终于平静以后的黑幢幢树影中。

要让那医生立即判断是那病,但又不能教给他(或她)。最好是滔滔不绝地吓

唬;滔滔不绝地毫不控制地说个昏天黑地。只要机会适当,只要被人允许开口而且

保证时间,一切都会顺利,我坚信。

那必须加上夸张和表演——窗外的黑森林宽容地缄默着,继续无声无息地送来

清冷的空气,是相当纯的氧气。小女儿美美地睡着,她已经在森林小屋中遏上有魔

法的老爷爷了。

然而夸张和表演,也许是最真实的东西。也许那时才千载难逢地显示出真实。

平常呢,难道平素哪怕在知已面前,哪怕在最忘形的时候,你都不自党地隐藏着,

你都下意识地坚持着么。西北黄土世界和那些回民们的艰忍,难道就是以这样的形

式传给了你么?

翻开鲁迅的《野草》,两年前初读时我警觉地合上了它。那时的感性简直是可

怖的。我不仅禁了《野草》,也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至今不读。这个秘密

若能在此生揭破我就满意至极——究竟由于什么,竟然就这样疯痴地激动呢。而鲁

迅, 他也暴露了弱点;在3万字的《野草》中,他显然过多地流露总结过的理性,

过多地宣泄感伤狂烈的意欲,这部作品我猜并不会为先生争来多少理解而只是使先

生更孤单和后悔。毫无疑问如此,今日中国能理解他的当然只有我们这一类。

资料中不容易查找了,但我猜他也悄悄设想过去找一位医生友人。他有那么多

朋友干着三教九流,我猜其中不乏高手。

也许,正是由于对方是高手,正因为只要他去叩门就会被看破,也许还会引起

自己防线的崩溃,鲁迅先生才忍住了。

在初中甚至小学课本中编进先生的作品是恶劣的;正如在成人教育的幌子下廉

价拍卖文凭一样可恶。学生不可能搞清楚那字里行间的沉重,我小时就总是觉得先

生的文章莫名其妙。那么美文的传达就完全不可能了,逝去的先生会更痛苦。至于

成人,我想成人是不可教育的;只需要在一类成人中安排时间阅读鲁迅,他们也许

会获得一份感应,沉重地叹一口气。

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紧迫的事情是获得医药。

您为什么没有去找一个试试?

读张辛欣的一篇散文时,觉得很震惊。题目叫《睡到天明不睁眼》,通篇写她

寻找、套购、偷运安眠药,而吃的剂量吓死精神病人而她自己依然圆睁两眼睡不着

的琐事。我读得心惊肉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这股子血。面对文坛的一片腐奥

冲天,写这样的散文难道不是自戕么。

女人真是独有她们的弥天大勇。

辛欣大概不会暗想去找一位医生。

而我们,我们的悲剧在于永远不承认面前的已是那一个地场,不承认已经看见

敌人,不承认已经进入决战——不承认自己就活该接受至今为止的人生形式。

我总是顽劣地坚信:我应该有另一个形象。我总是触摸到自己体内那一直接兵

不动的、另一个更本质的可能性。

夜色变深时如同一笔溶开的蓝彩,人无法发觉它变换的动作。黑暗还是一样抽

象又一样贴近的黑暗,但颊上肩上罩着的夜,分量悄然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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