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是辛欣的锐利的嘶喊,向猪狗蛆虫坦白她不能安眠;或是苏菲式的冷眼遁
世,坚信此时此地不是战斗,在这冷暖相加的重夜里都没有意义。黑漆暗夜渐渐透
明了,在休息的眸子里。我喜欢在这种时候面窗坐着,让夜的流动黑风洗涤自己,
让自己心中的宁静溶淡它。渐渐地自然又与我和解了,我用最小的音量听着冈林的
《遥远黎明》,觉得自己浪迹在一幅广袤的白色迷图之中。
犹豫的是,究竟去不去找那个医生呢,这是一件难办的事。
用冷静的、老谋深算后的想法去找那个医生,连一片药也讨不回来,更不用说
获得一张丹书铁券了。撒疯去吗,煽动自己吗,倾诉一切喊出深藏的机密和凶险,
然后让那陌生人判断吗?我不是贱卖的巴扎,也不是演员。
还是自我治疗吧,我会思想,用我人生的三大陆思想。由于潜入得太深了,我
闭上眼那儿块土地便霎时栩栩如生。西北回民在殉教时从来不挑拣战役大小。莽莽
墓地里掩埋的尸首,怎么死的都有。蒙古牧民在冬季的雪坡上疾驰套马,若是摔下
鞍子,谁也不会嫌瘸子又多了些。新疆从远方的和阗朝拜阿撒·吾克甫的乞丐倒毙
在沙漠边缘,风干以后和汉唐墓葬主人有什么两样呢。喀什和吐鲁番的姑娘照样用
蓝草染绿眉毛,终日唱她们散漫的歌。关键在于我的体内有一种机能,它在消化和
转化这些他乡异事时,能让血管骤然热烫起来。最后汹涌的血恢复平息,感觉如大
病初愈。
这种疾病和健康的循环,我猜医学界还远远没来得及涉足。如果加油补上几本
打基础的小册子,我自信可以拿一个医学学位。
治我的药只有我自己知道,确实如此。
而且不止自救过关,我深知还应该感谢生话的另一面——那就是由于这里存在
一个中介,存在清夜静时的黑暗自然,我的采补还获得了贵重无比的一份灵气。
难怪近来总感到神清目明。
暗自测度时,我不敢相信地发现自己更强壮了。
这种强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想象的。在近一两年,尤其在笔下流出的文章中,
我喜悦地读到一种新鲜的坚决和从容。从揖别民族研究所,我随笔一划已经写了近
20篇散文。重读时我惊异得自问,你们是谁送来的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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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寂中无人回答,只是纸面上升出的一丝气息和窗中涌入的夜簇交融溶汇着。
我深深呼吸了一次,顿觉得丹田印堂都一派清明。
窗外室内黑已泛白,夜己熹明,那迷茫无限的迷图亲切而可信赖。冈林一曲终
了,尘世悄无一声。像一场始病终愈,像一次起承转合,像一篇小文首尾终于呼应,
像一枝竹子拔节完毕,像一叶小舟泛过海洋——我又一次目击了自己生命的过程。
像一种特异功能者的内视。
散文,诗,绘画,捕捉音乐,也许艺术的创造诞生也是这样吧,当那个人(再
说一遍,他只能属于某类而不能属于酱缸蛆坑般的中国文坛)已经被逼到了岸边,
当冰冻的潮腥已经溅湿他的两腿,当他微微有了一种殉死的决意,然后大步迈下滩
头,漂上夜海的迷路以后,真正的艺术之星就在彼岸为他冉冉上升了。
当然,这夜海黑暗无边,这迷路曲隐无限,渡得过去与否,沉死或再生与否,
都是不能预料的事情。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点冒险的滋味。
我毕竟喜欢冒险,所以我常做这种独自的渡夜海的功课。
19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