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啦,慢慢熬吧。
这样的方兴末艾的夏夜里,人容易忆起凉爽的草地。往事早不该再说了:包括
山恋、营地、一张张熟悉的脸、几匹几头有名有姓的马和牛,都因为思念太过——
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忘得太净——而蒙混如水,闪烁不定了。往事,连同自己那非常
值得怀疑是否存在过的19岁,如今是真地遥遥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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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莫名其妙的一片黑森林般的楼群里,在这种初夏季节,像一丛肮脏的错开
的花。架上的书抽下又插上,看来看去还是只要看自己爱看的那几本。脑中的事想
起又忘掉,想来想去也没有个条理。
近几个月,总是不嫌乏味地回忆马。
清醒时我知道,对马的回忆,于我已经是一种印刷般的符号。开始能栩栩如生
地忆起一匹匹的骨架长相,忠诚而消瘦的那黑特·海骝,美如希腊雕塑而又小又无
能的“豪乌”,一匹样子凶恶似紫似灰的杂色马崩薄勒,大名鼎鼎的马倍白音塔拉
的竿子马切普德勒,然后是名声更大但年衰岁老的白马亚干;最后,还有一直没有
到手没能真正属我的哥哥的哈拉。但是很快它们就混乱了,旋转着,互相粘合隐现,
我不能完成关于任何一匹的一个完整回忆。我猛地惊醒过来,窗外还是黑沉沉凝视
着我的幢幢楼影。
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黑森森的影子矗立得很结实,它们好像永远不会裂开或粉碎。
而我听见清晰的一个声音。
像伤口一样,裂开着劈开着,像木柴被一柄无形的斧砍进。
这是什么呢?
我抽下一本书又放下。我摊开一沓纸写了几行又撕掉。我倒了一杯更浓的茶,
卷起一支莫合烟。 我看看表已是午夜了,我眼前又有走马灯——6匹和我情深似海
的马儿旋转起来,最终使我晕眩了。那匹远星一般的马,那匹如同一个原则一条规
矩般的马不再清楚。我盯它盯得眼酸,可是它渐渐退着毛色,一年年地淡漠朦胧,
我追寻般拼竭全力睁大眼睛,我觉得心里的感情已经爆发成怒气了。
外面的黑夜目不转睛地和我对峙,对此我需要一个活鲜鲜的生命,而且是姣美
的生命支撑自己。夜,已经深了。
我也许是错把这种需要认成了一匹马。它先是漆黑绝美的黑色哈拉,后来变成
雪白柔顺的白色亚干,先后充斥着我这一隅最偏僻的神经。
唯在今夜,影象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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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到了鞍子。这个字按汉语规律究竟是该衍化成“鞍”子呢还是“马安”
子?
其实它是木头制成的。
我强忍着听那声清脆而细微的裂劈声响。它响得太逼真,撕扯着一种被自己一
直压制的回忆。我仇恨地看看窗外的黑森林,它们不是树木的儿子。
劈裂声持续着响了很久,深夜中只有它,像我们那些鞍子破碎时的声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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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该写一写那些鞍子了。
插队4年, 我们有整整一本鞍经。就像我们忍着不去批评那些关于马的轻薄谈
论一样, 我们从不多说其实更珍惜的鞍子。而4年里听惯了摔人碎鞍的故事,好像
知识青年的鞍子特别脆, 有的人可能插了3年队碎过四五盘鞍子,奢侈得可憎;也
有的人,一直到离开草原时那盘木鞍还完好无恙。
全公社,也许全旗知识青年中最有福气的是蔡。他分得一盘银饰累累的旧鞍。
银子的成色很高,马拴在哪里都被阳光照射得白灿烂漫。他早早摔碎了鞍子,后来
知识青年独立出包(离开牧民家)时,给他买了一盘木架子,请两个有名的喇嘛鞍
匠给他重新箍起。一直到我离开草原,那盘满是银霞的鞍子还在草地上银光灼灼,
撩人心目。——蔡碎过一次鞍。
唐趁蔡修鞍时, 抢了他几枚银钉,安在笼头上3颗,然后称自己的马具为“三
星。”他那半辈子一直渴盼当马倌,然而一直到离开草原也没能实现理想,只是置
了一盘白铜镶边的、苏尼特式的元宝鞍,整天幻想着套住马后坐在鞍桥后头的滋味。
他除开碎过自己一盘鞍外,还骑坏过别人一个鞍子。他那盘配着“三星”笼头的鞍
子很舒服,收拾得干净利索。
和一些老牧比起来,我们几个的鞍子齐整得多,可能是因为无家无宿的地位吧,
生涯在马背的感觉比老牧还要强烈。我哥阿洛华在这么多年里只给我一个破鞍烂鞯
的印象。他在我插队的几年里,不知被马踢碎了多少盘鞍子,我总是见他直到上马
出门之前,才慌慌张张地翻出黄羊角、小刀和皮条,左绑一下,右补一块,勉强把
吱扭响的鞍子扣在马背上。毡垫更是恶心,黑烂的毡絮片露出来,蹭得马腹脏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