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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是摔下马来,又没能抓住马。空鞍的马疯跑一阵以后,背上的肚带就
滑松了。只要鞍子翻转到马肚子下面,马就会惊。疯马一边窜跑,一边死命要踢掉
肚子下面坠着的那个又是皮子又是铁的怪物,而落马骑手只能呆呆地看着。
最后的善后事情是:没精打采地在草原上遛,在空旷的牧场上,东拣回一块破
鞯皮,西寻回一只脚镫子,再试试能不能我回肚带、鞍钉。至于鞍子本身——那坚
硬木头打成的木骨,已经像一具炸碎的死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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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鞍子一直没碎。虽然也饱经踢摔,但它直到最后还是那老样子:不深亮也
不难看,白铜鞍条,白铜鞍钉。特殊的是两块鞯皮硬过生铁,怕是用牝牛皮做的。
它大致能算多伦式,但后桥微翘一些,骑惯了觉得屁股被紧卡着,心里踏实而放松。
像年轻人不能体味生命的蓄量一样,也像蒙古谚语“新马不懂长途”里描写的
那种新4岁或新5岁骏马一样;我做为我那盘翘角多伦鞍子的助主人,却并不知道这
鞍的硬度。
在接近40岁的时辰回忆19岁那少年轻骑的具体往事,即使我有奇特的记忆力,
也毕竟很困难了。我恍恍惚惚记不清那些摔下鞍桥、重重砸进厚厚草地或雪地的影
子。顶多只有一丝感觉;觉得浑身骨头摔得现在还疼,但又觉得硬土硬石的草原又
深又软,在那儿是不可能折臂断腿的。纵使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牧民残废,正骨郎中
在草地上醉醺醺串荡着,令人憎恶又受人崇拜——但那时的我认来不相信我的骨头
会折断,就像我从未留心的、我那盘忠实鞍子从来没有裂碎一样。
好像还讪讪带着一点忿嫉。知识青年骑手们都破旧而立新,拴起了银光夺目的
新马鞍;漂亮而高雅的苏尼特式元宝鞍一个个在我眼前晃动,使我永远无法和他们
比试。鞍不行,连马带人都似乎失了一份锐气。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过一个关于新
鞍的盼望。如果我在蒙古草原那几年能有一次机会,如果这鞍子在一次剧烈喧响中
裂开,如果我再趁酒醉把阿洛华哥的黑骏马要过来而不是顾虑它的耐力太差,——
那么我自信乌珠穆沁会出现一个唯美主义的年轻骑手。
当然,那也许是美丽的梦,但那个骑手不是我。广阔苛烈的大草原改造得我越
过了那种小生之梦,认真地朝着一个坚毅深沉的男人走去了,并且宿命地使一盘铁
打般坚硬的柏木鞍子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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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闷热而阴冷。穿衣淋漓落汗,脱衣肌肤伤寒。风呼啸着满天布云,但肯定
不会落雨。推开窗子,热风如潮卷着一幢幢黑水泥的死林木,对峙般不直接扑向我
的胸怀。 那一定也是在一个5月初夏天气诡异的日子里,我第一次卸下鞍皮打量了
我那架鞍骨。那木头纹理狰狞而坚密,看得见一株老柏树的苍劲姿影。那种老柏树
不像窗外冷漠的水泥沙漠上的怪物,那种老柏树躯干已经炼成钢铁,脉管却输动着
活力的绿色。柏丝纹缠绕纠绞,我恍然大悟了:马蹄可以踢得它丝丝开扣,但绝不
可能踢散它的热烈内里。
其实,它已经裂缝累累了。
我震动地看着一道道黑裂的缝隙,吃惊它为什么不在那一次碎掉了事。有一道
黑缝上还粘着新鲜的木屑,我知道这是前几天那次落马:我懒得系肚带撑竿上马,
轰羊回来时我顺手甩了一竿套羊。羊逃了,驯熟的白马自己猛转身去追,我无所谓
不可地随着举起竿子。拐一个急弯时,鞍子嗖地滑下马脊,我和没系肚带的鞍子一
块摔到马肚子下头,左手无名指还勾着缰绳。
后来留下的纪念只是一根指头的小残疾——它使我学不成吉他弹唱了,但我不
知道,我的柏木鞍应该在那个可悲瞬间里绝望地、清晰地响着裂开。
还有几道醒目些的裂纹,我都能大致判断它的忌日。一名牧人骑马史的经历,
原来只是刻在不见天日的内里,隔着炫目的美丽银饰,或者白铜饰。
记得那一天我初次心情沉重。在位包里昏黄的油灯下,我默默地把揭开的鞍皮
又裹紧,把一颗颗银扣子和白铜花钉牢。我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包外漆黑的;月之
夜里,微闷的气浪带来羊群不安的反刍声。我用羊油勒亮了每一根皮梢条,用破布
把银铜饰件打磨得雪亮。 在磨旧了掀开一角的小鞍边上,我小心地缝了3针。我又
修理了马绊和鞭子,一一把它们系在鞍上。我把鞍子举起,穿上一根圆木,把它悬
挂在毡包的哈纳墙上,然后久久地凝视着刚刚开始的热夜。
不知为了什么,今夜我猛地想起了这盘鞍子。我后悔得胸口堵疼,为什么我毫
不犹豫地把它丢在乌珠穆沁独自回来了呢,为什么我20年如一日地回忆那些虚幻得
多、与我相随短暂很多的马儿,却从来没有回忆一次4个360天无一日不陪伴我的、
那盘柏木骨架的翘后桥多伦鞍子呢?
说到